杜甫五古《彭衙行》读记

（小河西）

这是一首回忆之作。天宝十五载（756）六月，潼关失陷，杜甫携家从白水逃亡鄜州，路经彭衙时，受到友人孙宰的盛情接待。一年后，杜甫回忆起这事儿仍十分感激。此诗作于至德二载（757）杜甫在鄜州探亲前后。彭衙：故址在今白水县北部的纵目乡彭衙村。【《左传》文公二年：“晋侯及秦师战于彭衙。”《元和郡县图志》卷3：“白水县，……属左冯翊。……又为汉衙县地，春秋时秦、晋战于彭衙是也。”】

彭衙行（杜甫）

忆昔避贼初，北走经险艰。夜深彭衙道，月照白水山。

尽室久徒步，逢人多厚颜。参差谷鸟吟，不见游子还。

痴女饥咬我，啼畏虎狼闻。怀中掩其口，反侧声愈嗔。

小儿强解事，故索苦李餐。

险艰：艰险。《古风》（李白）：“世路多险艰，白日欺红颜。”

尽室：全家。《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……》（杜甫）：“无钱居帝里，尽室在边疆。”

厚颜：厚脸皮；难为情。《周书-文帝纪上》：“朕以不德，负乘致寇。今日相见，深用厚颜。”《于婺州被囚》（隋-虞绰）：“厚颜羞朋友，囚心愧妻子。”

鸟吟：鸟鸣。《送梓州高参军还京》（唐-卢照邻）：“别路琴声断，秋山猿鸟吟。”

反侧：翻来复去。《关雎》（诗经）：“悠哉悠哉，展转反侧。”《弃妇》（魏-曹植）：“反侧不能寐，逍遥于前庭。”

嗔（chēn）：发怒、生气。《六忆》（梁-沈约）：“笑时应无比，嗔时更可怜。”《养生铭》（隋-孙思邈）：“再三防夜醉，第一戒晨嗔。”

解事：通晓事理。《南齐书-茹法亮》：“法亮便辟解事，善于奉承。”《雷》（宋-陆游）：“惟嗟妇女不解事，深屋掩耳藏婴孩。”

大意：想当时躲避贼兵之初，向北逃跑历经多少艰险。夜深了一家逃亡彭衙道，月亮照着白水山。全家人多日徒步跋涉，逢人感觉很没脸面。谷中的鸟儿参差鸣唱，一路荒凉没行人回还。傻女儿饿得直咬俺，很怕她哭声被虎狼所闻。俺把她抱在怀里捂住其口，她却翻来覆去声愈嗔。小儿自以为很懂事，故意索要路边苦李餐。

一旬半雷雨，泥泞相牵攀。既无御雨备，径滑衣又寒。

有时经契阔，竟日数里间。野果充糇粮，卑枝成屋椽。

早行石上水，暮宿天边烟。

牵攀：牵缠；牵拉。《秋胡行》（汉-曹操）：“去去不可追，长恨相牵攀。”《去妇词》（李白）：“余生欲何寄，谁肯相牵攀。”

契阔：离合、聚散；辛苦。《击鼓》（诗经）：“死生契阔，与子成说。执子之手，与子偕老。”（契，合；阔，离。）《答魏子悌》（晋-卢谌）：“恩由契阔生，义随周旋积。”

糇（hóu）粮：干粮；食粮。《左传》宣公十一年：“具糇粮。”杜预注：“糇，干粮也。”《应诏》（魏-曹植）：“虽有糇粮，饥不遑食。”《种兰》（唐-陈陶）：“幽人饥如何，采兰充糇粮。”

卑枝：低矮的树枝。《芙蓉池作》（魏-曹丕）：“卑枝拂羽盖，修条摩苍天。”

大意：十天中五天有雷雨，全家在泥泞中相互牵缠。既没雨具遮风雨，道路湿滑湿衣寒。有时历经分又合，一整天只能跋涉在几里间。树上野果来充饥，低矮树枝为屋檐。早上在积水的山路走，晚上露宿在天边云雾间。

少留周家洼，欲出芦子关。故人有孙宰，高义薄曾云。

延客已曛黑，张灯启重门。暖汤濯我足，剪纸招我魂。

从此出妻孥，相视涕阑干。众雏烂漫睡，唤起沾盘餐。

誓将与夫子，永结为弟昆。遂空所坐堂，安居奉我欢。

周家洼：彭衙附近地名。

芦子关：位于现靖边县天赐湾乡楼关梁。此地山高坡陡，狭谷状如葫芦。唐属夏州，北控河套，南制延州，东扼绥州，西抵灵武。秦汉后一直是兵家必争的边塞重地。杜甫这次逃难途中，或有北逃至芦子关的打算。（时杜甫离白水不久，应不知肃宗灵武继位之事，肃宗七月十二日当皇帝，传到玄宗已八月中。）

孙宰：事迹不详。

义薄：义薄云天。《宋书-谢灵运传》(梁-沈约)：“英辞润金石，高义薄云天。”（薄：迫近。）

妻孥：妻子儿女。《羌村》（杜甫）：“妻孥怪我在，惊定还拭泪。”

阑干：交错杂乱貌。《吴越春秋-勾践入臣外传》（汉-赵晔）：“言竟掩面，涕泣阑干。”《长恨歌》（唐-白居易）：“玉容寂莫泪阑干，梨花一枝春带雨。”

烂漫：熟，酣。沾：沾润。滋润。

弟昆：兄弟。《答窦知言》（唐-姚合）：“所趋事一心，相见如弟昆。”《晋宗亲会歌》（晋-张华）：“骨肉散不殊，昆弟岂他人。”

大意：在周家洼稍作逗留，目的是北出芦子关。有个老朋友叫孙宰，品德高尚义薄云天。日落昏黑时邀请俺，张灯打开重重门。烧热水给俺洗脚，还剪纸为俺全家压惊招魂。接着又唤出妻儿女，大家相视涕涟涟。孩子们都疲惫地睡着了，又把他们叫起来吃盘餐。他说一定要与你，永远结弟昆。腾空所坐堂，一家安居使俺欢。

谁肯艰难际，豁达露心肝。别来岁月周，胡羯仍构患。

何当有翅翎，飞去堕尔前。

构患：结怨交兵；作乱。《赠文叔良》（汉-王粲）：“齐楚构患。”《送相里郎中赴江西》（唐-独孤及）：“戎狄方构患，休牛殊未遑。”

翅翎：翅膀；指飞鸟。《南山有高树行赠李宗闵》（唐-韩愈）：“路远翅翎短，不得持汝归。”《水鸟》（唐-陆龟蒙）：“水鸟山禽虽异名，天工各与双翅翎。”

大意：谁能在这艰难困苦时，真诚豁达露心肝。别来已经满一年，叛军仍然是祸患。怎么才能有翅膀，飞去落到你跟前。

诗意串述：本诗共46句。首4句交代逃难背景。“避贼”为逃难原因。“北走”为逃难方向。“夜深”明月高悬，杜甫一家到了彭衙道。“险艰”是这次逃难的总括。接着10句叙携家远行。这次逃难是举家徒步车马皆无。这次逃难开始时是有车马的，但在路途上“争夺至徒步”（见杜甫诗《送重表侄王砅评事使南海》），车马被人“争夺”了。杜甫至少有二子二女，最小的骥子可能只有三岁。拖儿带女长途跋涉确实狼狈。一路上野鸟哀鸣不见行人。不单是疲劳还有饥饿、恐惧。“饥咬我”“声愈嗔”，娇女形态逼真。“强解事”“索苦李”，童真形象维妙维肖。“一旬”10句写雨中行路艰难。“既无御雨备，径滑衣又寒”。有时一天只能走几里路。用“契阔”形容徒步逃难的艰难。这个词本意是聚散离合。他们是与表侄王砅一同逃难的。两家人或只有一匹马。很可能是分批前行。先让马托部分孩子和行李到前面，然后再来接后面的孩子和行李。饿了“野果充糇粮”；累了“卑枝成屋椽”。早上在山涧趟水前行，晚上宿在山间云雾中。以上20句都是在说“北走经险艰”。“少留”16句写孙宰体贴留客。诗人本打算在周家洼作短暂歇息，然后继续向芦子关方向北上。在饥饿疲劳的情况下遇到了情高义重的老友孙宰。天已很晚，孙宰“张灯启重门”。看到狼狈的杜甫家人，彼此“相视涕阑干”。他们为杜甫一家“暖汤濯足，剪纸招魂。”还准备了一桌“盘餐”。在这兵荒马乱时，在杜甫一家最艰难时，孙宰要“誓将与夫子，永结为弟昆。”孙宰不仅提供了食宿，还以真挚温暖的兄弟情谊感动了杜甫。末6句收尾。杜甫真心感动了。“谁肯艰难际，豁达露心肝”。关键这是艰难之际。杜甫告别孙宰后，不久在鄜州安定了下来。之后即潜回长安。之后即逃奔凤翔。之后当上了皇帝的近臣。当然不久之后又被皇帝墨制放还探亲。现在一年的风风雨雨已经过去。每当想起孙宰在患难中的真情相助，杜甫都会激动不已。“何当有翅翎，飞去堕尔前。”真想飞到你面前与您相见啊。这首诗前部分写举家逃难的狼狈，后部分写故人孙宰待客的殷勤。全诗用追忆的口吻直接叙述，明白如话，生动传神，形象逼真，真极朴极，读之使人落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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